张爱玲笔下的第一种女人
许子东总结过张爱玲笔下的四种女人，第一种是葛薇龙，碰到坏男人、****，明知道是个浪子，还是义无反顾的上了贼船；第二种是曹七巧，碰到坏男人、****，她抗拒，最后把自己弄成变态；第三种是敦凤，碰到一个男人，说不清好坏，也实在是带不出手，但作为接盘侠，他好歹也在及格线上；第四种最成功，白流苏碰到范柳原，最后把一个****改造成一个长期饭票。
我们今天想讲的是张爱玲成名作《沉香屑：第一炉香》里的第一种女人——葛薇龙。她跟着家人避难到香港，因为家境衰败，家人决定回上海去，而薇龙想留在香港继续念书，不得不求助姑妈。初入梁府，薇龙认为自己行得正、立得直，但很快她就爱上了这欢乐场，也爱上了欢乐场里的浪荡子——乔琪乔。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乔琪乔，代价就是利用自己来赚钱。
薇龙刚出现时穿着“南英中学别致的制服，翠蓝竹布衫，下面是窄窄袴脚管”，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。到了梁太太家，看见满壁橱的衣服，薇龙忍不住偷偷地试穿，恍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长三堂子里买进的一个人，睡梦里又忍不住想看看。如此便是两三个月，薇龙在各种场合试穿过这些衣服。
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回头，回到安全线里来，做一个全新的人，但是她已经尝到了财富的滋味，又怎么能甘心在修道院的小学堂里教书，一个月拿五六十块钱的月钱？与其说她被卖给了乔琪乔和梁太太，不如说她最先败给的是自己的欲望。
香港和上海
从家乡走向更为广大的世界，如果说这个世界在外来人的眼里是新的，那么故乡就是旧的。猛然接触到新的事物，有新奇，也有彷徨，有无法融入的疏离感，葛薇龙来到香港，就像张爱玲来到这里一样，她用的张爱玲打量香港的眼光。
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，几何图案式的构造，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。……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。……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，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，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，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。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，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。但是这里的中国，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，荒诞、精巧、滑稽。
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香港是“华洋杂处”的，沈从文参照的是地处偏远的湘西，而张爱玲参照的是十里洋场的上海。在她看来，上海是厚重的，是踏实的，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玻璃球，是和妹妹合睡的黑铁床；香港是虚浮的，是空落落的，是壁橱里挂满了的新衣服，是生病了以后堆满房间的花。
就好像施叔青的《愫细怨》，从小在旧金山长大的狄克因为向往东方文化娶了中国女孩为妻，到香港来找中国却发现味道还不如旧金山的唐人街，他失望了，转而抛弃了愫细，和一个同样来寻找中国的美国女孩生活在一起。
这是香港味道，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，殖民地文化零星点缀一点东方色彩。
葛薇龙从上海到香港，这是一个传统的上海女孩去到香港冒险，是温柔敦厚的中国女孩和混血浪子的故事。“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”，因为爱情，因为金钱，从一个满清末年的女学生摇身一变，成了穿着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高级交际花。
梁太太的宅子
再回头看姑妈的家，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，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。那巍巍的白房子，盖着绿色的琉璃瓦，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。……薇龙自己觉得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书生，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，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；
薇龙上了山，进了梁太太的深宅大院，第一次见到香港的另一面。她好像一脚踏入了坟茔，渐渐地，一个活生生的薇龙变得死气沉沉，她的人也许是活的，眼睛却是死了的。
初入这花花世界，薇龙也有过抗争。她去参加唱诗班，晚上念书到天亮，收到司徒协给的金刚石手镯还心心念念要还给人家。女孩子们憧憬的美衣华服、上流社会，薇龙都一一体验过了。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，姑母想借她笼络司徒协，借她收罗男人，摆脱的唯一方法就是离开这里，但富贵的生活是会上瘾的。
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，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，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，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。
看到梁太太，总会想起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。二十年过去，梁太太全盛时期的情人已经变成了干瘦老头人，梁太太依然活跃在风月场上；而尹雪艳在百乐门时的座上常客吴经理头发全白了，走路蹒跚，尹雪艳却永远也不老。香港半山腰的梁宅，就像是尹雪艳在台北的尹公馆。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，这些公馆的日子就彷佛停滞了一般，关起门来，自成一界。
差别在于，梁太太需要爱，需要很多的爱，需要年轻的男人来“填满心里的饥荒”，而薇龙和梁太太的侍女睇睇、睨儿一样，不过是让鱼上钩的饵。
梁宅呢？体面的说，是公馆；不体面的说，不过是个寻欢作乐的场地。薇龙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进了欢场却不自知。
薇龙的选择
在《第一炉香》里面，我们看着薇龙一步一步清醒地堕落，开始她想要通过找一个有钱又合意的丈夫来摆脱梁太太，有钱又合意实在太难。梁太太是个物质的人，所以她找了个有钱的，熬到他死。而薇龙还抱着浪子回头的不切实际的想法，她选了乔琪乔，期望通过自己的爱来改造他。
乔琪低声说：“薇龙，我不能答应你结婚，我也不能答应你爱，我只能答应你快乐。”
这是个渣的明明白白的人，第一夜以后薇龙就发现乔琪和家里的丫鬟睨儿抱在一起，她想要回到上海去。梁太太找来乔琪谋划如何使她回心转意，薇龙生了场病，那些想回的心也就搁置了，她一头扑进梁太太和乔琪织好的这张网来。“她生这场病，也许一般是自愿的；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，有心挨延着……”
薇龙从此靠出卖自己来维系这段婚姻。故事的最后，薇龙和乔琪去湾仔看热闹，被水兵当成站街女子，她笑着说：“她们是不得已的，我是自愿的！”
沈从文在《丈夫》里也写过类似的婚姻，乡下的妇人结了婚，到船上来做生意，种地为生的丈夫逢年过节就来见见妻子的面。到了晚上，船主或者商人上船，这丈夫便躲到后梢舱里去。
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！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，女子出乡卖身，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。他懂事，女子名分仍然归他，养得儿子归他，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。
沈从文笔下的男子撒手丢了老七给的钱，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，在屈辱中带着妻子回到乡下去了，而乔琪乔的良心就像是他手上一闪而过的烟。
沈从文笔下的丈夫为生活所迫，而张爱玲笔下的乔琪则是无情、冷漠的。薇龙所感受到“无边的荒凉、无边的恐惧”的未来既是由梁太太和乔琪的欲望造就，又是她清醒地选择，她在痛苦的挣扎中走向了这条不归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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