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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周维强

《玉山雅集图》,元末画家张渥以北宋李公麟(龙眠)的绘法所画的一幅作品。

这幅作品描绘了江南名士、昆山富商顾瑛在自己的别墅庄园玉山草堂举行的一次雅集的场景。

昆山,元代属平江路,即今天的苏州昆山。

张渥的《玉山雅集图》今已不存,所赖杨维桢在画上所作的题跋《玉山雅集图记》,让我们得以稍窥这幅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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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维桢画像。

杨维桢的《玉山雅集图记》不长,先录其文:

右玉山雅集图一卷,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体之所作也。玉山主者,为昆山顾瑛氏,其人青年好学,通文史及声律钟鼎古器法书名画品格之辨。性尤轻财喜客,海内文士未尝不造玉山所。其风流文采出乎流辈者,尤为倾倒,故至正戊子二月十又九日之会,为诸集之最盛。冠鹿皮,衣紫绮,据案而伸卷者,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。执笛而侍者,姬翡翠屏也。岸香几而雄辩者,野航道人姚文奂也。沉吟而痴坐,搜句于景象之外者,苕溪渔者剡韶也。琴书左右,提玉麈而从容谈笑者,即玉山主人也。姬之侍者,为天香秀也。展卷而作画者,为吴门李立。傍视而指画者,即张渥也。席皋比曲肱而枕石者,玉山之仲晋也。冠黄冠坐蟠根之上者,匡庐山人于立也。美衣巾束冠带而立,颐指仆从治酒肴者,玉山之子元臣也。奉肴核者,丁香秀也。持觞而听令者,小琼英也。一时人品,疏通俊朗。侍姝执伎皆妍整,奔走童隶亦皆驯雅,安于矩镬之内。觞政流行,乐部谐畅,碧梧翠竹与清扬争秀,落花芳草与才情俱飞。登口成句,落毫成文,花月不妖,湖山清发。是宜斯图一出,为一时名流所慕尚也。时期而不至者,句曲外史张雨、永嘉征君李孝光、东海倪瓒、天台陈基也。夫主客交并,文酒赏会,代有之矣。而称美于世者,仅山阴之兰亭、洛阳之西园耳,金谷、龙山而次,弗论也。然而兰亭过于清则隘,西园过于华则靡;清而不隘也,华而不靡也,若今玉山之集者非欤?故余为撰述缀图尾,使览者有考焉。是岁三月初吉,客维桢记。

杨维桢的这篇图记是写在画的左边,所以开头说“右玉山雅集图一卷”。这应该是一幅长卷,画幅从右边开始,往左边徐徐展开,至画卷尾,始出现杨维桢所写的图记。

淮海张渥用李龙眠白描的手法创作了这幅《玉山雅集图》。李龙眠,即李公麟,号龙眠居士,北宋画家。李龙眠以白描手法画了《西园雅集图》,记录了北宋著名的洛阳西园雅集,当时参加雅集的有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、秦观、李之仪、张耒、晁补之等人,李公麟也是其中的一员。西园在驸马都尉王诜府中,王诜本人也是大画家。米芾作《西园雅集图记》有云:“水石潺湲,风竹相吞,炉烟方袅,草木自馨。人间清旷之乐,不过如此。嗟呼!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,岂易得此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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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瑛辑《玉山名胜集》。

杨维桢在图记的开头,赞美了雅集的召集人、出资人昆山顾瑛好学博识多才,轻财喜客,风流文采出乎同辈之上。

张渥所画的这一次“玉山雅集”,雅集的时间是在元顺帝至正戊子二月十九日,即公元1348年,农历二月十九日。

杨维桢在这篇图记里一一描写了被画入这幅《玉山雅集图》里的人物和场景:

在这个雅集上,杨维桢戴鹿皮帽子,穿紫色的罗绮,据书案展卷阅读。顾瑛的侍姬翡翠屏,手握笛子,侍立在杨维桢身旁(翡翠屏所持的笛子,也许就是杨维桢的“铁笛”?);

站在香几旁,正在和人雄辩的是野航道人姚文奂;

苕溪渔者剡韶沉吟痴坐,好像在冥思构想诗句;

左右放置琴书,手挥着玉麈,在和客人从容谈笑的,是雅集的主人顾瑛。站立顾瑛身旁的侍姬是天香秀;

正在展卷作画的,是吴门李立。在旁边看着画而有所指画的,是张渥;

顾瑛的次子顾晋,躺在椅子上,曲肱枕石。皋比,泛指坐具;

匡庐山人于立,头戴黄冠,坐在蟠根上;

顾瑛的长子顾元辰,美衣巾束冠带,正装而立,指挥着仆从准备酒席。丁香秀在为客人准备消闲果子,小琼英拿着酒具正在等候指令。

接下来杨维桢总写整个画面的场景而作结束,“一时人品,疏通俊朗”,侍姬都是容貌姣好衣着得体,童隶也都雅驯。碧梧翠竹,落花芳草,花月不妖,湖山清发,雅集诸人,脱口成章,落笔成文。

约定来会而没有来的,句曲外史张雨、永嘉征君李孝光、东海倪瓒、天台陈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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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瑛编《草堂雅集》。

杨维桢在对这幅画卷做了简述之后,对比东晋山阴兰亭雅集、北宋洛阳西园雅集,而称誉他自己所亲历的这一次的玉山雅集:“夫主客交并,文酒赏会,代有之矣。而称美于世者,仅山阴之兰亭、洛阳之西园耳”,然而兰亭过于清而不免隘,西园过于华而流于靡,至于金谷、龙山等则等而下之,可以不说了。而能够清而不隘、华而不靡的,“若今玉山之集者非欤?”

张渥所画的这一次玉山雅集,雅集的时间,据杨维桢的这篇图记里所说,是在元顺帝至正戊子年二月十九日,即公元1348年,农历二月十九日。杨维桢写这篇图记的时间,这篇图记的末尾写道:是岁三月初吉。初吉,即朔日,农历初一日。王国维《生霸死霸考》则说初吉“谓自一日至七、八日也”,即农历每月初一日至初七或初八日为“初吉”。顺帝是元朝的末代皇帝。又过了约二十年,1368年,元朝就亡了。

顾瑛,生于元武宗至大三年(1310),卒于明太组洪武二年(1369),又名顾德辉、顾阿瑛,字仲瑛。昆山世家出身,富甲一方,又是江南名士,博通诗画,收藏大家,鉴赏大家。笔者曾在“掌故丛谈”文里引录过顾瑛写商旅艰辛的题画诗《三二年来,商旅难行,畏途多棘,政以为叹。徐君宪以〈雪景盘车图〉求题,观之风雪载道,不能无戚然也,遂为之赋云》。这首诗可以表明顾瑛是有切身的商旅经验的。顾瑛四十岁时,将家里的产业交给子婿打理,自己在昆山的界溪旧宅之西,建筑一处规模宏大的园林,初名“小桃源”,杨维桢曾写《小桃源记》,后改名“玉山佳处”,又名“玉山草堂”。“玉山佳处”有钓月轩、芝云堂、可诗斋、读书舍、种玉亭、小蓬莱、碧梧翠竹、湖光山色、浣花馆、柳塘春、渔庄、金粟影、书画舫、听雪斋、绛云亭、春草池、绿波亭、雪巢、君子亭、淡香亭、秋华亭、春晖楼、白云海、来龟轩、拜石坛、寒翠所等26个景点。这些景致的名字听来就足够叫人联想和想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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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蒙《具区林屋图轴》。

杨维桢为顾瑛“小桃源”写过《小桃源记》,说“小桃源”风景“殆不似人间世也”,接着比较武陵桃花源、天台桃源,说:“武陵有父子无君臣,天台有夫妇无父子也。方外士好引其事以为髙,而不可以入于中国圣人之训。”赞美顾瑛的“小桃源”是:

入有亲,以职吾孝也;出有子弟,以职吾慈友也;交有朋侪戚党,以职吾任与姻也;子孙之出仕于时者,又有君臣之义以职吾忠与爱也。

也是“玉山草堂”座上嘉宾的吴克恭,曾撰《玉山草堂序》,有云:

玉山草堂者,昆山顾仲瑛氏为之读书弦诵之所也。昆以山得名,而山有石如玉,故州志云玉山,仲瑛因是山之势筑室以居之。结茅以代瓦,俭不至陋,华不逾侈。散植墅梅幽篁于其侧,寒英夏阴,无不佳者以其合于岩,栖谷隐之制,故云草堂。

元季有名的“玉山雅集”就在这儿举行。

自元顺帝至正八年(公元1348年)起,也就是张渥画这幅雅集图、杨维桢写图记的这一年,到至正十九年(公元1360年),前后近十三年,顾瑛几乎没有中断过“玉山雅集”(其间,至正十二年,江南群雄并起作乱,“玉山雅集”虽时断时续,但依然举行),邀请当时知名的文人、绅商、僧道、官员等等各界名流,饮宴歌咏,煮雪烹茶,投壶对弈。聚会每次在六七至十余人之间,非请莫至。杨维桢、柯九思、黄公望、倪瓒、熊梦祥、袁华、王蒙、高明、张可久等等,都是座上嘉宾。顾瑛府上养着的戏班子,里头的著名的南曲女艺人南枝秀、丁香秀和天香秀也是玉山雅集的参加者,比如丁香秀、天香秀的名字都出现在上举杨维桢写的《玉山雅集图记》里。治元代文学史和文献学的杨镰先生,撰著《元诗史》,这部书里说,前后参加雅集的总计有一百多人。真是高朋满座,胜友如云。

元末江南诗坛泰斗杨维桢,是玉山雅集的灵魂人物。

风雅博学而资财雄厚的顾瑛,是玉山雅集的慷慨而殷勤周到的东道主,还是雅集诗会的编辑、出版人,收集、编辑、出版雅集作品《玉山草堂雅集》《玉山名胜集》等集子,也是卒赖顾瑛之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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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明《琵琶记》。

“玉山雅集”可以注意的是,如果说兰亭雅集、西园雅集的召集人、参加人均为文人和风雅的有文化的政府官员的话,那么,“玉山雅集”的参加人,则是文化人、绅商、官员、名妓等等各界名流荟萃,召集人顾瑛更是集富商、文化人、名士于一身。“玉山雅集”是一个正统文化、亚文化,雅文化、俗文化汇流的“文化多元”的盛会。

尤其可以注意的是,在元代,商业、商人的社会地位,实际上已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。顾瑛以富商而做东,参加雅集的昆山文人袁华,也曾赋诗“胸蟠万卷不疗饥,孰谓工商为末技?”明代苏州以及江南的商业文明兴盛,或许可以肇源至元代?

蒙元史学家陈得芝先生在《“玉山文会”与元代的民族文化融合》一文里,举出参与玉山草堂文会的蒙古、色目文士,比如蒙古人泰不华、聂镛,唐兀(西夏)人昂吉、旃嘉问,叙述他们和顾瑛的交往,而见“元代民族文化融合之一角”。论文结尾,陈得芝先生有句云:“联诗岂分人四等,作画何论族亲疏。”也许元朝的蒙古、色目、**、南人“四等人制”,在事实上,施行的并没有那么严重?或者说是到了元中后期,“四等人制”的实施也不一定有多么严格了?

顾瑛家族享有巨量的田产,这是没有疑问的。杨镰先生《顾瑛与玉山雅集》考论,不仅仅于此,昆山世族顾氏,还是宋元之际较早面向南洋的新型的航海世家,不仅是传统的依靠田租的大地主,还是通商海内外的国际商人,所以即使在元季江南乱起,顾瑛仍然有足够供他尽情消费的取之不尽的家赀来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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泰不华篆书陋室铭。

清人纪晓岚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评论“玉山雅集”:“元季知名之士,列其间者十之八九。考宴唱和之盛,始于金谷、兰亭,园林题咏之多,肇于辋川、云溪,其宾客之佳,文词之富,则未有过于是集者。”写到这儿,缅想当年盛会,纪晓岚也是忍不住心向往之,他接着写道:

虽遭逢衰世,有托而逃,而文采风流,映照一世,数百年后,犹想见之。

蒙元王朝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末世了。“哗喇喇大厦将倾,昏惨惨黄泉路近”,要不了多少年,末世大乱后的蒙元王朝,将为明王朝所取代。

元季江南,群雄并起。顾瑛、杨维桢、倪瓒,这些玉山雅集的关键人物,也没有朝秦暮楚的意思,后来元亡明兴,他们也还是奉元朝为正朔。张士诚在元季割据苏州一带,入兵昆山,延揽文士,顾瑛避隐邻郡嘉兴合溪,倪瓒逃渔舟以免,杨维桢推辞再三。朱元璋建政,杨维桢被召修礼乐书,书成,杨维桢坚不受官,说:“岂有老妇将就木,而再理嫁者邪?”;倪瓒黄冠野服,混迹编氓;顾瑛被朱元璋迁徙临濠(今安徽凤阳)。

然而王朝的兴衰,也不是顾瑛、杨维桢、倪瓒这样的人所能决定或者所能力挽狂澜砥柱中流的。前一个王朝,由于“皇权体制”,腐朽而衰,新兴力量改朝换代,犹如“摧枯拉朽”,所谓“其兴也勃焉”。然后新兴的王朝,在“皇权体制”下,循着前一个王朝的轨迹,渐渐的自身肌体也被自己的**所侵蚀,也就走到了末路,所谓“其亡也忽焉”。

这些末世里的文化人、绅商、有文化的官员……能够有这样一个“雅集”,或者在我们今人看来多少也是可以有所慰藉了?

风雨飘摇的元王朝的黄昏,在江南,“玉山雅集”也许也是一个可以有所寄托或有所逃遁的精神家园?

杨镰先生说这是战乱中的“文人的‘净土’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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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公望画像。

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(公元1367年),玉山草堂在战火中尽毁。

明太祖洪武元年(公元1368年),顾瑛父子被迁徙临濠。洪武二年(公元1369年)三月十四日,顾瑛客死临濠。

玉山雅集在此之前,已经落下了帷幕。

柳条折尽尚东风,杼轴人家户户空。只有虎丘山色好,不堪又在客愁中。

虎丘城外髑髅台,无数红花带血开。静听剑池池内水,声声引上辘轳来。

这是顾瑛“将发濠梁,因登虎丘”而作二首《登虎丘有感》诗以志念。杨镰先生说,在写这两首七言绝句的时候,顾瑛已经有了一去无回的不祥预感。

一篇《玉山雅集图记》,留给了我们关于玉山雅集、《玉山雅集图》和王朝更替之际生民遭际的多少无尽的联想、想象和思虑。

2021年11月8日,杭州西溪寓所

作者简介:周维强,编审。著有《蓟门黄昏:元史随笔》《书林意境》《扫雪斋主人:钱玄同传》《太白之风:陈望道传》《尚未远去的背影: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》《史思与文心》《若有所思》《学林旧闻》《最忆是杭州》《古诗十九首评注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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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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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4-26 09:08:35

一颗翡翠的精彩绽放,是在地下经历亿万年不断锤炼的结果

2024-04-26 09:08:35

国人以佩戴翡翠玉石来增加自己的品格修养

2024-04-26 09:08:35

帝王绿的尊贵,红翡的妖艳如火紫罗兰的神秘等,都让人赞叹不绝。